2012年4月6日 星期五

《我們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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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北韓人的苦難,很沉重的一本書。雖然書很厚,但內容以報導文學的方式寫,追看性很高,亦令人替那些主角心痛。

以六個脫北者的角度,交代了他們的家庭和成長背景、職業,以及他們對當時政府和局勢的想法,如何隨著大饑荒、經濟問題和越發荒謬的行政手法而演變,還描述了他們逃離北韓後,苦惱於如何迴避中國公安、籌備旅費和選擇潛到南韓尋求庇護的過程,到了南韓後,又要面對再教育和cultural shock,以及夾心人的複雜心態、罪孽感和心理陰影,還有融入社會求生的困難,你會看到他們的痛,以及生命的韌力。

簡略介紹一些人物(都是化名)︰

宋太太︰本來是模範市民,當上不少委員長(婦女、街坊性質)、人緣好,忠於共產黨政府,甚至誠心誠意每天擦拭金日成的肖像(法例強制),還被分配了一個好丈夫,成立了個不錯的家庭。可是饑荒來到,連當優差的丈夫也發不了薪,全家動員去採野草、樹皮或任何可吃的動植物煮軟來吃。丈夫和兒子都因為營養不良而抵抗力下降,丈夫死前的遺言是說想跟她去餐廳吃好一點,而兒子在家斷氣時沒有任何人在身邊,因為她正跟其他饑民一起去採集可以吃的,事後一直為此自責。後來被成功逃到南韓的女兒騙了去中國後安排她到南韓,最初還說不要背叛國家,但被女兒感動,又在中國看電視見到南韓在世界盃賽事的佳績,便改變心意,想要看看這個世界。到南韓後,努力工作,多次旅行,變成典型南韓太太造型(還去割雙眼皮,嘩…)。可是,每見到桌上豐盛的菜餚,總是想起丈夫和兒子。

玉熙︰宋太太的女兒,一直都質疑北韓政府的所作所為,只是為求生存,被迫演戲。嫁了差勁的丈夫,餓到沒有其他可能性時,逃到中國,一段時間內賣了自己給中國農民做妻子(中國法律禁止),以中朝邊境走私來賺錢,被北韓逮到,由宋太太偷偷經營的小個體戶賺到的大部份錢(尊嚴放下,掙扎地投入「市場」行為),賄賂把她救出來。然後又成功逃到中國再到南韓,努力工作賺錢,先後把母親和弟妹由北韓帶過來。不過,因為沒有現代社會的專長,跟妹妹一起從事卡拉OK的陪酒陪唱員。最大的遺憾是,一直都救不了兩個尚在北韓的孩子,也恐怕以後都見不到他們,對自己的自私感到自責。

美蘭&俊相︰美蘭的父親的故鄉是韓戰後南韓的領土,只是被北韓軍俘虜才在那裏安頓下來,亦因為這樣而成為北韓階級裏最低下層。(北韓實行一種另類種姓制度,革命烈士、有軍功者、科學家的家庭在工作、居住、教育機會和糧食上在分配上較優先,低下階層家庭的待遇最差,而「不良血統」標記必須延及三代)美蘭因為長得好又聰明,討人喜愛,總算破格可以讀師範大學。跟一個階級比她高很多的男生俊相相戀,但是很經典地每次都只能偷偷幽會。是這個俊相鼓勵她爭取對抗階級限制,追求成為教師的。畢業後本來是實現理想之時,饑荒卻到了最嚴重的時候,經常在上班、搭火車時見到快死或已死、不太會動的人。很多學生因為營養不良而在課堂上一直睡,或有一睡就靜靜地斷氣,也有越來越多學童無故缺席(原因心照了),一班五十人減到只剩十五人。被迫面對這些事要冷漠起來以免自己崩潰,是她以後的心理陰影。父親死前給了她在中國的親戚的資料,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她就和家人一起半信半疑地逃到中國。聯絡到南韓的親戚(父親的妹妹們),到了南韓後,得到了他們熱情的支持,尤其在人脈方面,算是得到很好的待遇,結婚生子,擁有車,還可以修讀碩士。但是,始終未能救出兩個姊姊,聽說他們被北韓當局逮捕了,至今生死未卜,為成她一家心裏的刺。及後,初戀情人俊相竟然也獨自到了南韓,可是一切都已太遲了。原來,俊相就是因為得到較好的教育,接觸到外界的消息(可看電視和聽廣播,偷看南韓和中國頻道),而對北韓的世界感到格格不入,本來想邀美蘭私奔,卻因為當時環境的恐懼而沒有說出這念頭(告密、對她做成困擾,etc),想不到美蘭比他勇敢,先他而去了。俊相反而因為是北韓精英,融入時被猜疑較多,亦缺乏人脈支持,但努力工作幾年後,總算可以開始唸大學。不過,見到曾日思夜想的美蘭後,多年感情卻如化學作用般消散,曾對他寄予厚望的家人卻仍在北韓。他讀到了George Orwell的《1984》,驚訝於作者多年前已能想像到北韓這樣的國家狀況。

還有一些,但不想寫太多了。

這是梁文道的介紹文。不過,文中有個誤點︰他說作者只訪問了六個脫北者,但根據後面的致謝文,作者其實已經訪談了百多名脫北者,以瞭解更具體的環境資料,但是選擇了從這六個脫北者的故事作為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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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到星星的國度

從人造衛星拍攝的圖片來看,整個東北亞的夜空有一片奇異的黑暗地帶。除了一小個光點之外,這片地帶的其他地方幾乎都呈墨色,就好像是東亞世界熱鬧光芒中突然凹陷進去的一塊黑洞。可想而知,這片地帶晚上不點燈,不只不排放二氧化碳,而且還沒有光害;站在那裡抬頭一看,肯定是繁星燦爛。這片地帶就是朝鮮民主人民共和國了。

  《洛杉磯時報》記者芭芭拉.德米克的《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備受好評,寫得引人入勝,這幀衛星照片就是她書寫北韓的起點了。北韓的黑暗夜空是個再強烈不過的象徵,它能說明許多事情,首先當然是它的貧困。

  光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大饑荒就可能餓死了過百萬人,活著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軍人和幹部等特權階級,另一種是擅於從雜草和野樹裡吸取營養的強悍百姓。他們究竟窮困到什麼地步呢?書中有一個細節可以說明。當那些挨不住肚餓要涉過圖門江跑到中國找東西吃的人被逮住了之後,邊境守軍得在隨手取來的木片上頭做審訊筆 錄,因為就連他們也不夠紙用。可是,北韓曾經沒有這麼壞,六十年代它的工業實力還算強,一般人的物質生活要比南韓好。芭芭拉.德米克沒有深究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不是一本全面的北韓史,她要做的是難度更高的北韓人民日常生活的經驗紀錄。

  近年內地有一小部份人喜歡吹捧北韓,其中還包括我認識的著名學者,他們老說北韓福利好,人人享受全面醫保,可是德米克筆下「宋太太」(書中人物皆為化名)的經歷卻非如此。話說當時宋太太 的先生任職鐵道宣傳部門,是國家的喉舌,然而國家再也發不出薪資了,於是一家人陷入飢餓困境,一一病死。最後死的是宋太太的兒子,她把他抬到醫院,醫生也 開了處方,可是買藥的錢足夠換回一公斤玉米;宋太太選擇了玉米。許多年後,這一直是宋太太揮之不去的夢魘,她認為兒子是被自己害死的,而不是這個國家。她曾深深相信北韓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正如一首「愛國歌曲」所說的:「我們在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忌妒人家的」。

  那些悲慘故事的情節我們中國人都不陌生,所以也用不著再花費筆墨介紹了,這個世界其中一樣至為荒謬的現象便是人間最淒慘的悲劇其實都很像,不值得複述太多。反倒是北韓政權洗腦工程之徹底能夠叫人長見識。

  小學生的數學習題是這樣的:「八個男孩和九個女孩正在為金日成唱頌歌,請問總共有多少個小孩在唱歌呢?」而歷史課,大一點的學校都會特設一間明涼乾淨並且有暖氣的「金日成研究室」,小朋友一進去上課就會自動變得乖,課前還得肅立,一齊向金主席玉照鞠躬:「謝謝你,父親」。後來又有「金正日研究室」,在裡面上 的歷史課把實際生在蘇聯的金正日說成是在白頭山誕生,因為那是朝鮮傳說中神子降生的地方。不只如此,他哇哇墜地的那一刻,天上還顯現了兩道彩虹呢。除此之外,每逢金氏父子誕辰,學校都會派發平日難得一見的糖果巧克力,這樣孩子們就知道親愛領導人的恩典了,好比久經訓練的小狗自會認得鈴聲代表食物。

  每一個家庭都有官方發下來的金氏父子照片,裝在玻璃鏡框裡面,而且附贈白布;維持懸掛玉照的牆面整潔是國民應盡的義務,用那塊白布抹拭玻璃上的灰塵則是許多 家庭每日必行的重要儀式。偶而會有人來檢查。假如背景夠好買得起電視,上門檢查的人還會更多,因為他們要確保調頻器上的封條沒被動過,那個封條能讓電視收 不到北韓以外的電波信號。的確,近年有些人是從中國走私光碟機和 DVD,荷里活電影與南韓電視劇也有了一小批粉絲,不過很多人只是圖它們好看,並不相信可悲的南韓會真的人人有手機滿街私家車,也不相信腐朽資本主義政權會讓百姓生活過得那麼好,他們認為「那一定只是宣傳」。德米克判定「這個政權的力量來自於把國家隔離在世界之外」。

  我那些支持「主體思想」的北京朋友大概不願意看到中國為北韓帶來的壞影響,但真有少部份人是透過中國才瞭解到外面的世界長個什麼樣。那些光碟固然是從中國來的,走私市場上的 好貨也是從中國來的,就連更少數來回兩國的掮客也證言隔江那一岸的農民家裡頭都有電視和電話,而且絕非做秀騙人的樣板。不是說朝鮮人擁有全人類最優秀的基因嗎?怎麼同樣搞「社會主義」大家差得這麼遠?政府的解釋是中國已經走了歪路,遠離正確路線,不足為訓。再沒多久,他們乾脆宣佈走私 DVD是顛覆判國罪,最高可處死刑。

  另一項能令中國人感到親切的,是絕大多數北韓人都能清楚記得 1994年 7月 8號金日成死的那天自己正在幹什麼,那種歷史性的時刻。後來官方組織了長達十天的哀悼活動,任職幼稚園老師的「美蘭」每天都要去廣場哭兩回,一回是和自己的同事,另一回是帶自己的學生。就算再傷慟,這麼十天大哭二十回恐怕也很難流得出淚了,所以「美蘭」開始有空注意旁人的反應,她發現一個日日哭得人仰馬翻的五歲小女孩原來只是裝哭,她先把口水吐在手掌,然後再抹到臉上去。身為老師的「美蘭」逮住了她追問原因,小孩答道:「我媽說假如我不哭,我就是壞人了」。而廣場上還真有便衣在捉哭不出來的「壞人」,可見眼淚的重要。事實上, 那陣子甚至有部宣傳片告訴國民只要哭得夠誠懇,「說不定金主席是會回來的」。書中另一位人物「金醫生」的父親還真活活地難過到絕食身亡,他說:「如果像金 日成這樣的偉人都能死去,為什麼我這個百無一用的凡人還得活著浪費糧食?」

  這一大片星空固然遮住了自己人的耳目,但外人又何嘗能夠把它看透?去過北韓的人都曉得當地對遊客的「照顧」是何等地無微不至,住要住在指定酒店,行要有導遊伴行,想要毫無中介地接觸居民幾乎絕無可能。德米克提醒我們,在平壤旅行你必須小心觀察,仔細一看便會發現金日成雕像台階上那名少女不太對勁,她長得太好看,臉珠紅嫩,衣飾依人,如此靜好地坐在那裡看書,豈不正 巧是幅特地用來拍照的圖景?再等一會兒,還有一個士兵走來,立在雕像前面彎腰獻花,一臉崇慕,這也是個極為感人的場面(除了這位士兵沒穿襪子)。如果再待著不走,說不定還能看到更多戲碼呢,這可真是個懂得表演的國度。

  說了這麼多,我們必須面對一個很根本的問題,那便是這一切故事到底從何而來?德米克小姐又憑什麼知道北韓人民的日常生活?很無奈地,她只能採訪到六個輾轉叛逃到南方的北韓人,儘管她下了不少工夫收集資料,用去十五年時間追訪那六個人;但這依然保證不了他們的證言和自述皆是未經扭曲的事實。再怎麼講,他們可都是「叛徒」呀,難道就沒有一點立場轉變所帶來的影響嗎?更何況德米克的文筆實在太好,好到像小說一樣,那就更加叫人生疑了。

  然而捨此之外,別無他途,那一片黑暗是不可穿越的,一個連領導人太子大名都是秘密, 搞得外界猜得很費力的國家,你拿它有什麼辦法?還是跟隨德米克聽故事吧,比方說之前提到的「美蘭」,與她青梅竹馬「俊相」之間的愛情故事。對這一對青年而言,漆黑的朝鮮夜空是最好的掩護,可以讓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的他們每晚趁著夜色出門,一路聊天一路散步,一直走到市郊的田埂小徑……。那是比得上《山楂樹之戀》的純情,兩個人在一起六年才開始拖手,再過十年才有過唯一一次的接吻,德米克說:「在位處維珍尼亞州蘭尼的CIA總部,或者在大學的東亞研究系裡頭,人們通常又能遙距地分析。他們不曉得在這個黑洞中間,就在這個餓死過數百萬人的陰冷黑暗的國家裡面,原來也有愛情」。

  它本該是段韓劇般的愛情故事。「美蘭」與「俊相」的家庭背景不同,職業前途也差得很遠,雙方家長都不會認可這段關係;而且兩個人後來分住兩個地方,男的是「現代化典範」平壤裡的未來棟樑,女的是北邊國界處的幼兒教師,每年只能見上兩面。但真正的悲劇並不來自這些劇情上想像得到的限定,而在他們頭上那片夜空。

  先是「美蘭」一家出逃,但「美蘭」就是不敢對「俊相」啟齒,甚至連最後的再見都沒有。「俊相」知道這事之後十分痛苦也十分沮喪,因為「她竟然比我先走一步」,原來他也早萌此心。果然幾年之後,他倆終於在首爾重逢,只是「美蘭」早為人婦,一切都已經太遲。這是一對從小玩到大的戀人,這是一對推心置腹無所不談的知己,可是他倆卻誰也不敢告訴對方自己心中的真正想法,對這個國家的真正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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